姜毓洲-土木工程教育反思
自動化製造趨勢下,技術勞力即將被取代?
「自動化製造?那以後會不會造成很多人失業?這是前陣子一位朋友來訪建築學院,聽到我在研究自動化製造的第一個反應。」姜毓洲是荷蘭台夫特大學(TUDelft)博士生,研究領域為數位製造,過去在臺大土木水利組。談到營建業的勞力以及生產流程,毓洲希望大家先對臺灣營建業有基本的瞭解。小時候,毓洲偶爾跟著媽媽到工地,媽媽去工作,他就在旁邊東看看、西學學,因此認識了許多從事第一線的師傅們。每當對大家的工作投以好奇眼神時,總是換來叔叔伯伯的勸戒,「他們都告訴我要好好讀書,以後工作才可以乾乾淨淨的出門、乾乾淨淨的回家」這些相處經驗,深深地留在毓洲心裡。「師傅其實都有一定的技術,但都不以此感到自豪,他們不希望我把注意力放在學習工地事務,我想這是他們對這份職業或者生活狀態的感慨,轉化為當下年輕人的期許。」毓洲跟我們說,整體而言,營建產業不僅勞動條件狀況差、內部有僵化的階層結構,大眾對從業者的社會觀感也不好。第一線的營建業從業人員亦多伴隨不同程度的職業傷害,以綁鋼筋的工作為例,一般鋼筋約2至3公斤,然而每天重複的蹲、拿、站、放、蹲、綁等動作,長期而言都會對腰部造成傷害。
2016年於比利時根特(圖:姜毓洲提供) |
「自動化製造(Automation in Construction)」其實就是運用科技,有效率地製造出既有的建築物件,提昇營建過程的安全性、效率、任務內容,降低職安風險。在臺灣往這個方向在發展的實例,有一個是叫做「預鑄」的生產方式。毓洲分享道,在歐洲,預鑄已是很基本的營建方式,亦即,工人在工廠先行製造出樑柱、樓板等物件,運送到工地現場後,再行操作吊車組裝。整體而言,由於營建相關從業者的工作環境轉換至工廠內,便可有效地控管勞動品質。
「既然自動化製造有這麼多優勢,感覺也是營建產業未來的趨勢,那麼臺灣為什麼沒有跟進呢?」臺灣僅有少數營建業者使用預鑄方式,毓洲認為,或許目前人力成本整體而言都還算低,使營建公司沒有誘因投入技術轉換(升級)的成本,然而現況營建產業從業者所背負的社會成本,可能遠高於前述技術升級成本,不管是具體的醫療負擔費用,或是隱形的家庭照顧時間、家庭關係營造、社會歧視等等,都未曾被量化考量。
數位設計到數位製造
毓洲目前的研究方向為「數位製造(Digital Fabrication)」,其實就是數位設計的延伸,亦即,運用新科技(3D電腦繪圖軟體)設計出過去手繪無法處理的複雜幾何,再以數位製造方式,生產出傳統工具做不到的事情,如複雜的建築結構或有趣的建築造型。一般的工業產品製造,縱使造型複雜,可製作特殊造型的模具克服,大量生產後,把模具的成本分攤在成千上萬的成品上。然而每棟建築物都無法複製處理,即使同一棟建築物中的各項元件也都獨一無二,若遇到特殊造型,例如:如大巨蛋的屋頂,每支鋼管的長度、彼此之間的焊接角度都有差異,若依然客製化生產不同尺寸的模具,不但耗費時間與成本,也會在營建過程中製造出大量廢棄物。因而在建築領域中,便出現數位製造這個發展趨勢。毓洲補充,「數位製造」與前述「自動化製造」有點像是兩個陣營各自主張,不過大家希望回應的課題與採用手法多有雷同。數位製造中的機器輔助製造主要使用工具為「工業機器人(industrial robot)」,或稱機械手臂(註1)。電腦內事先繪製好的立體物件屬於三維,若再加上「時間」這個切割製造的順序因子便會成為四維。然而,電腦軟體雖可判斷不同「形狀」的切割生產方式,物體與物體之間的實際「製造順序」仍需倚賴專業者判斷,透過編寫程式來執行機械手臂的運作。因此,如何從研究室內小尺度的實驗驗證,應用至實際產業層面,其中特殊造型運用的力學原理、製造過程的工序設計、材料搭配選用等細節,都是一層一層需要突破的技術關卡。
操作機械手臂其實需要非常專注(圖:姜毓洲提供) |
臺灣AEC產業困境-設計與建造之間的落差
毓洲從自己參與過的實務案例中體會到,上游端建築的設計過程,往往與建築師的意志直接相關,然而,建築設計跟藝術創作不一樣的是,建築師不能隨意的決定物體在空間中的位置,因為如何把物體放到空間中的過程就是「結構」,結構關乎材料選擇以及支撐的方式,並且無法違背物理法則。然而目前的建築教育偏重教導如何發展並表述設計想法,對於如何落實到建造較少著墨,亦即,沒有教導建築師如何讓設計落實蓋在地表上。實際落入案子執行,可能會發生建築端以特別的設計贏得競圖,施工端卻發現實際製造面臨難以克服的問題。
土木工程教育則恰恰相反,除了教導學生要設計出「不會倒」的結構之外,並沒有教導應如合理解好的空間品質。土木工程教育著重「分析」,尤其分析經典的營建系統,導致大部分工程師認為只要遵循營建法規,便可以設計出所有建築,此外,工程師亦沒有被教導如何抽象地理解建築師在圖面上表達出的需求。整體而言,建築專業與工程專業在教育過程中即多有缺失,實務過程又缺乏充分溝通,導致在過度專業分工的體系中,淪為上對下,或者前期執行與後期執行的關係,錯失了許多合作創新的機會。
毓洲真正體會到學科訓練之間的差異,是在大四修習「初等環境與建築設計」(註2)時。「我第一次知道,原來設計過程中的溝通是這麼一回事,我必須充分的表達我的想法,透過來來回回的討論,說服共同參與設計的、不同專業背景組員。而且很有趣的是,老師們要求討論不能以多數決形成決議,一定要說服彼此、形成共識,最終還不能以投票決定結果。整個工作方法迥異於先前經驗過的訓練,對我而言簡直是 CULTURE SHOCK!」
左至右:初環小組討論平面拼貼方案;實際體驗座位距離;草模依比例放入使用者(圖:姜毓洲提供) |
大學時期在土木系接受理性工程訓練的毓洲,培養出對是非二分的精準判斷,然而在建築設計中,只有好、沒那麼好、沒那麼差、差...等等的程度之間的區別,因為設計過程中有許多社會層次的向度需要照顧,例如:要設計出社區居民覺得好用的集會場所,希望讓老人經常來使用,也要營造出年輕人喜歡的空間品質,諸如種種不同使用者之間的關係,在使用時間或空間彈性上如何設計,都沒有絕對的作法。此外,設計過程中,需要透過訪談,持續地鑒別不同的使用者需求,設計到某個階段後,也應該要回去再次與使用者溝通,以動態依據需求調整設計方案。這層學習上的衝擊,觸發了毓洲對土木教育的反思,接下來的幾年,毓洲透過參與實作課程的設計,默默地開始嘗試從教育端來改變。
從土木工程設計實作課程看見前進的契機
機會的到來為2010年前後,臺大土木系開始開設「土木工程設計實務課程(Capstone)」(註3),該課程強調學生需具有整合性地知識,以工程專業者角色,面對真實情境、無標準答案之專業問題,藉此檢視學習成果,並補足不足之知識與技術。第一年該課程以「溪頭纜車工程評估」及「萬大水庫淤砂清除」為題,以纜車組為例,學生需分析觀光需求、評估選址、分析地質到最後的工程設計。當時此系列實務課程由呂良正老師與卡艾瑋老師推動執行。在高年級的Capstone課程之後,接著亦開設以低年級為目標群體的「土木工程基本實作(Cornerstone)」,當時正逢毓洲就讀研究所一年級、為卡老師門下學生,遂第一線地參與到上述課程內容的設計,毓洲希望透過課程培養學生綜合性的設計能力,並且建立學生對工程專業領域的信心。首先,為了教導學生從需求分析、使用者情境及基地整體分析開始操作,特意選擇校園內的議題為題,如:設計腳踏車棚架、設計可連結兩棟建物的空橋等。讓學生可方便地透過觀察、訪談同學,甚至以自身經驗來設想,降低基地調研過程中、質性研究操作的門檻;接著,同學們設計出方案後,透過系上數位製造相關儀器(如:CNC水刀機)製造出方案模型,並透過「破壞測試」,引導同學分析結構問題並調整為好的結構,作為後續高年級必修課程的基礎,亦即如何預測並解決可能遇到的「破壞模式」(如:地震、風力等等)。「我在課程講義的前面寫了一段話,大意是,強調講義內容僅是提供其中一種解決方式,不一定是最終或最好的方式,希望同學未來不要設限於此。」
「我們的學生在溪頭建造出了臺灣最長的木構造橋樑」接下來這個故事可能較為人所知。準備開設第二次「土木工程設計實務課程(Capstone)」課程時,毓洲反思道,由於前次題目的規模尺度太大(纜車選址與水庫清淤),且尚夾雜有政治情境或現實實務困境,學生操作上較為吃力,於是助教與老師們便開始研究小尺度題目操作的可行性。而後因緣際會開啟了與臺大森林系、溪頭實驗林場、實踐建築系林聖峰老師、結構技師冨田匡俊老師的多方合作關係,該年的設計題目遂設定為「木構造橋樑設計(溪頭為基地)」。
「其實這遠遠超過一門課程的回饋」從初步設計到實際建造出這座橋,歷經兩次的Capstone課程、加上學生自主實踐建造的意願,以及相關對應單位對於建造過程的支持。對學生而言,應用了大學四年訓練中所教導的所有知識,尤其結構力學的設計與美學呈現,以及較為特別的,如何與施工工程端銜接,包含:元件形狀的切割方式、組裝工序設計等,皆為過去未曾接觸過的重要歷練。對老師與助教而言,為了讓課程以及建造順利進行,增加了許多與業主協調溝通的經驗,此外,因應「木構造」特性的運用(木構造為過去土木系教學上較少接觸之材料),讓眾人對木頭材料的特性、結構設計方式與對應的建築規範有所認識。
未來期許-工程領域的未竟大業
毓洲這幾年在歐洲,看到許多結合結構美學的建築,而且不僅是私人建築,其中不乏有公共建設,毓洲認為這樣才是理想的設計,亦即,讓營建工藝成為建築美學的一部份,不但可以訴說材料的設計,也可以讓觀看者或使用者理解材料的原理,然而要達到這樣的成果,營建工程便不能一昧追求降低成本,相反地,正因為結構將成為外顯為設計的一部份,才更需要投注設計心力於其中,後端的建造過程亦不能馬虎。最後,毓洲補充,前面講的「不會倒就好」其實代表結構安全無虞,雖然不是這個領域的人聽到只重視「不會倒」覺得很好笑,但「不會倒」這件事,背後可是隱藏有多少工程師的兢兢業業,才讓「不會倒」這件事情像空氣一樣自然。
「如果你想要造一艘船,你要做的不是請大家一起找木頭、分配工作,跟下令誰該做什麼。取而代之,你應該做的是,勾起大家對浩瀚無垠的大海產生渴望。」-Antoine de Saint-Exupery(《小王子》作者)
姜毓洲說這段話時不時會出現在他心裡,他期許,至少在土木系的教學系統中,持續透過實務課程操作,可以讓大學生們理解到,學習的目的不是畢業後填補一個職缺而已,而是得以應用我們所學的技能,鑑別社會的需求,並具體地透過營建提昇臺灣整體的建設環境!
德國的公車亭,結構設計輕巧地隱藏於細細的柱子內(圖:姜毓洲提供) |
姜毓洲
現為荷蘭台夫特大學(TU Delft)博士生,在建築學院建築工程系(Department of Architectural Engineering and Techonology)中,研究數位設計、製造與組裝。先前在臺大土木水利組,以力學分析河川侵蝕、用機率概括河道沖淤。在臺大研究助理期間,運用城鄉所修課的經驗,設計土木系大學部的實作系列課程,加入為人服務的設計思維,補充原本側重結構強度的數理分析。
姜毓洲個人網站:ChiangY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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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1:機械手臂末端可裝上加工工具,例如鑽頭、銑刀、塑料列印頭,以各式角度,觸及範圍內的各個點。姜毓洲個人網站:ChiangYC
毓洲與土木好友們(圖:姜毓洲提供) |
註2:「初等環境與建築設計」這門課程由臺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開設,授課對象為對建築有興趣的學生(臺大並無建築系)。課程設計特別強調參與式設計方法與使用者經驗的理解。
註3:因應國際工程教育認證機構對大學教育的課程要求,臺灣的中華工程教育學會(IEET)建議各校增設/調整必修課程。Capstone 課程不同於其他實作課程,基本定義是必須具備整合性質,讓學生有機會透過嘗試解決一個工程問題,整合在校所學,藉以驗證其具備該有之知識、技術和態度。所以本質上,Capstone的目的並非培育學生新知識或技能,而是確認所學並予以加強。課程的目的是讓學生嘗試以專業人員身分(例如工程師),解決一個實際且無標準答案的專業問題,藉此進行學習總檢視,並同時了解其不足的知識、技術或態度;學系透過此課程檢視和佐證畢業生具備該有的核心能力。修習Capstone課程的學生是已修習完多數課程(含基礎設計課程),具備一定的知識和技能的大三或大四學生。所以常常Capstone被喻為「最後一哩」。至於課程長度,至少一學期3學分為宜;上課方式讓學生分組,實際動手操作,引發其主動學習的動機,避免教師過多的講授。(來源:土木工程學系呂良正老師〈培育土木人才的實作課程三部曲〉)
延伸閱讀
- 呂良正,〈培育土木人才的實作課程三部曲〉,國立臺灣大學網站,2016年1月4日。
- 謝沛宸,〈土木工程實務設計(Capstone)課程心得―溪頭計畫〉,杜風電子報,第92期。
- 謝宇程,〈誰說大學不能「學以致用」?大一就要做出「耐震停車塔」,載越重、搖越大,分數越高!〉,商周.COM,2015年11月30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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